四爷叹了口无可如何的气,又把药箱提起来。
夜间,没有什么人敢出来,胡同里找不到一部洋车。到胡同口上,四爷喊了声:“车!”
大夫,虽然像有口大烟瘾,走路倒相当的快。“不用喊车,这几步路我还能对付!这年月,真叫无法!我要车钱,而不坐车,好多收几个钱!”
李四爷只勉强的哼了两声。他觉得这个像说相声的医生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手!他心中很后悔自己没坚持教钱先生服点白药,或是请位中医,而来找这么个不三不四的假洋大夫。他甚至于决定:假若这位大夫光会敲钱,而不认真去调治病人,他会毫不留情的给他几个有力的嘴巴的。
可是,大夫慢慢的和气起来:“我告诉你,假若他们老占据着这座城,慢慢的那些短腿的医生会成群的往咱们这里灌,我就非饿死不可!他们有一切的方便,咱们什么也没有啊!”
李老者虽是个没有受过教育的人,心中却有个极宽广的世界。他不但关切着人世间的福利,也时时的往那死后所应去的地方望一眼。他的世界不只是他所认识的北平城,而是也包括着天上与地下。他总以为战争,灾患,不过都是一时的事;那永远不改的事却是无论在什么时候,人们都该行好作善,好使自己纵然受尽人间的苦处,可是死后会不至于受罪。因此,他不大怕那些外来的危患。反之,世上的苦难越大,他反倒越活跃,越肯去帮别人的忙。他是要以在苦难中所尽的心力,去换取死后与来生的幸福。他自己并说不上来他的信仰是从哪里来的,他既不信佛,不信玉皇大帝,不信孔圣人,他也又信佛,信玉皇与孔圣人。他的信仰中有许多迷信,而迷信并没能使他只凭烧高香拜神像去取得好的报酬。他是用义举善行去表现他的心,而他的心是——他自己并不能说得这么清楚——在人与神之间发生作用的一个机关。自从日本人进了北平城,不错,他的确感到了闷气与不安。可是他的眼仿佛会从目前的危难跃过去,而看着那更远的更大的更有意义的地点。他以为日本鬼子的猖狂只是暂时的,他不能只管暂时的患难而忽略了那久远的事件。现在,听到了大夫的话,李老人想起钱先生的家败人亡。在平日,他看大夫与钱先生都比他高着许多,假若他们是有彩羽的鹦鹉,他自己不过是屋檐下的麻雀。他没想到日本人的侵袭会教那些鹦鹉马上变成丢弃在垃圾堆上的腐鼠。他不再讨厌在他旁边走着的瘦医生了。他觉得连他自己也许不定在哪一天就被日本人砍去头颅!